一时无人出声, 唯有烛火偶尔忽而亮起, 噼啪作响。
火光下, 年纪并不算大的灰衣男子, 正安静地低垂了眉眼，半隐在阴影里, 但仍依稀可见面容清隽。雍和璧、宁夫人和杨大学士看着眼前男子, 心里一时都浮起了不能将之收为己用的可惜。
“先生的腿伤是如何来的？”
宁夫人目光落在她身上，似关切，似惋惜地问：“若是治好这腿伤，先生纵使不做门客，应当也能胜任一官半职。不如，我替先生找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……”
在这个时代, 当官也是要讲究“身言书判”的, 别说她身有残疾, 不能当官，即便她长得太难看，也是当不上的。
这个规矩苏小昭也懂。
“不必了，这腿伤, 能治好便早治好了。”苏小昭低着头，唇边的笑很轻, “况且，谷歌本就志不在此, 也不曾觉得可惜。”
宁夫人还待再劝时, 雍和璧忽然倾过身子, 看向苏小昭道：“谷歌，你可是身体不适？”
“咳咳……”苏小昭忍不住抵唇咳嗽了几声。
宁夫人和杨大学士这才注意到，眼前低着头的人，虽面色无碍，但唇色却微白，眉头也似乎忍受什么似的皱起。
“我没事，只是长途奔波来京城，有些劳累了。”苏小昭缓缓摆手，低头轻声道，“我回去歇息一下便好。”
她身上的伤势未痊愈，长途从影卫部本部赶回来，今日又在摘星阁里费心费神了一整天，是以此时有些虚弱。
众人一看天色，已是漆黑了，才发现已经谈了这么久。
“都怪老夫方才听得入迷，才不觉夜色已深。”杨大学士说，“谷歌先生谈了这许久，应是累了。”
苏小昭以手一撑案，拄着拐杖慢慢起了身，她摇头笑道：“是我身子骨弱而已。今晚能与诸位相谈，我心中也觉畅快。”
她起身的动作有些虚弱，宁夫人衣袖下的手微动，但没有动作，然后她也起身道：“来日再叙也不迟。谷歌先生，不如我先让人送你回去？”
“杨大学士，宁夫人，我送谷歌回去即可。”左边的雍和璧说道。
见苏小昭身形似有不稳，雍和璧出手扶住了她，不知怎的，雍和璧觉得他握住的手臂，似乎一霎间微微僵了一下，旋即又放松。
宽大衣袖下的手臂似乎纤细了些，雍和璧一瞬间想道。
“那便劳烦雍公子了。”她说。
……
两人一同到了车辇前。
“谷歌住在何处？”雍和璧问。
“如今暂住在京西七里巷。”她答。
雍和璧正待扶她上车，苏小昭却退了一步，见他奇怪地看来，苏小昭微赧笑道：“昨日舟车劳顿，谷歌还没来得及更衣，哪好腆颜劳烦雍公子？这点小事，我自己来便是。”
她放好拐杖，不怎么灵活地上了车辇。
见状，雍和璧便也随之而上。
放下车帘，雍和璧转头对上苏小昭，她低着脸，面容似乎愈发虚弱，他不由担心倾身道：“谷歌，你可还好？需不需要去找大夫？”
“不用，我家中也有药，待回去服下便好了。”她低低回道。
雍和璧便不再说话。
马车一路颠簸着，苏小昭倚着车门假寐，手轻轻搁在膝上，外面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声，和车夫偶尔的驾马声。
她阖着眼，身子也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摇晃着，周遭环境并不安稳，她却睡得谨慎又香甜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，随着车夫一声清喝，马车停下。
苏小昭身子一歪，惯性前倾了一下，而后醒来。
“诶，到了吗？”她也不费力坐正，咕咕哝哝说道。
倒像是怪马车跑得太快，打搅她清眠了。
听到对面一声轻笑，苏小昭才勉强睁开眼，也不在意雍和璧的视线，她掀开车帘一看院门：“嗯，是到了。”她打了个哈欠，自己回答道。
“其实……”雍和璧忽然说，“在下还有一个问题。”
苏小昭也不放下车帘，“嗯”了一声，仍旧看着外头。
“谷歌为何要告诉我，你的来历呢？”雍和璧轻声问。
“这个很奇怪吗？”
“为何不奇怪？”雍和璧含笑问。
明明是第一次见面，他却轻易地暴露了出自玄溟门，但先前不论苏度娘，还是一开始的苏吹雪，对此事分明都是百般隐瞒的，容不得他不疑惑。
闻言，苏小昭放下车帘，回头看他。
“雍公子觉得奇怪，是因为想得多，而我觉得不奇怪，可能是因为我想得少。”
苏小昭冲他一笑，眼里星星亮亮的，半是坦率，半是淘气：“难道雍公子觉得，若我谷歌开山另立宗门，不会比玄溟门更威风？”
雍和璧失笑摇头：“或许吧。玄溟门隐世百余年，以谷歌之才，已超越了如今玄溟门的名声。”
苏小昭摊手道：“这不就结了。既然如此，我说与不说还有什么重要呢？”
雍和璧顿了顿，不由摇头一笑，算是承认了他的说法。确实，他外显的风采，已经盖过了他的师门出身，无论他是出自玄溟门，或是无名小卒，对于方才席中同坐的三人来说，想必谁都不会再在意了吧？
苏小昭偏头看他，笑道：“既然是不重要之事，我又当你是朋友了，自然说也无妨。”
雍和璧默了一下，看着面前人水玉般迥彻的眸子，正清清亮亮地望着他——那样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、不染尘俗之见的澄澈，仿佛也能照得人心里亮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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